我是1951年从大学毕业的,是文学院最后一届文科毕业生,1952年院系调整,文、法、理学院都没有了,原来的文学院同学变成了北大毕业生,直到十年以前(注:2003年12月)又重建人文社会科学学院,中间隔了四十年。
那时文学院院长是冯友兰、院院长是陈岱孙。现在看到写陈岱孙先生的文章多形容他是温和,而当时他是以厉害出名的,据说他给学生 59分,再怎么求情,决不加一分使其及格。此说也许是传闻夸大,但是老严进严出不止一个系。有些系到毕业时只刷剩三分之一。
我是1948年大二从燕京转入的,只上了本科,不像诸位有硕士、博士学位。但是回想起来,当时给本科生开课的多为名教授。我上的是外文系,必修的公共课世界通史是雷海教,西洋哲学史是邓以蛰。这两位先生现在可能知道的人不太多,但都是本界的权威。
雷先生应该算史学界一代师,只是解放后他的史学观点与主流不合,还有种种历史原因,没有等到反右就落难。院系调整后他不能到北大,去了天津南开大学。结果南开历史系获益匪浅,成为南开文科中一强项,在全国大学历史系中也名列前茅。至今南开的老教师还提到雷先生为学科建设打下的基础。他去世较早,没有赶上,所以名声不显。
近年来他的著作得以出版,南开举行了纪念他的研讨会,关于他的文章也见诸刊物,说明史学界没有忘记他。我上他的课印象最深的是他记性特别好,一上来先在黑板上写几个本堂课要讲的重大事件的年代,同时再写上相当于中国历史上什么年代,例如:公元前年,古希腊发生什么事,相当于鲁哀公多少年,等等。
邓以蛰先生在当时被认为是美学权威,与朱光潜齐名,他解放以后也未得到应有的承认和发挥。可能他的儿子更知名,即两弹一星的元勋之一邓稼先。我着重提这两位是因为他们现在不大知名,在座的可能知道他们的就不多。另外我的专业课,西洋文学史是钱钟书教,英国小说是杨绛教,这两位先生大家都知道,不必多讲。
钱先生讲课更是信手拈来贯通,受他的影响我的毕业论文选了比较文学类的题目,导师也是钱先生。教莎士比亚、英诗和英国散文的是美国人温德,他从1930年代来华一生都在中国教学:--西南联大----北大,最后在北大去世,好像是101岁。
他的办学其实与蔡元培是一致的。现在大家都知道他的一句名言:大学者,有大师之谓也,非大楼之谓也。光是这句话的,现在就很难贯彻。但是他还有一些话,人们不太知道,就是学校的主体就是老师和学生,其他人员,包括校长,都是为教与学服务的,比如上课需要教室、桌椅板凳、图书仪器等等,就需要有人为其服务。
其实校长所管的当然不止这些,单以请这么多好老师一项,就体现了何等眼力和气度!的确,梅校长在学校一直低姿态,很少出面作指导性报告。我们只记得某某教授讲过什么,却不记得梅校长讲过什么话。可以说桃李无言,下自成蹊。
四十年代末高涨,地下党很活跃,思想占上风,因此有解放区之称。梅校长在学生不受方面也默默出了不少力。他曾经坚拒包围学校的进校。
现在一提到某个学科或某项研究课题,最常出现的问题是有什么用?以这个标准来衡量,那么这次会上不断提到的那些引以为骄傲的大师们所做的学问,或赖以成名的著作,都经不起一问。
王国维的《词话》、陈寅恪的《柳如是别传》、钱钟书的《管锥编》既不能产生经济效益,也不能对领导人决策提供参考,如果现在申请课题大半得不到批准,何况这些都是毕生积累的,不可能限期完成,限期结项。还有许多大师并不著作等身。以现在的量化标准,他们有些人可能评不上高级职称。
当然,更重要的是谁来评他们?现在文科已经没有了学术权威,就只好用,由行政官员订规则。对他们而言,可以摸得着的只有表面的、形式的、可以量化的东西。所以要真正发展人文学科,不能实用主义,急功近利。对于有用无用的问题,恐怕需要从更为长远的、层面的、全民族的,乃至全人类文明的角度来考虑。
我国受过高等教育的大多是理工科出生,主要还是工科,这有我国特殊的历史原因,姑且不论。但是高等学府把办学目标定位在出,恐怕是本末倒置。那除了还有大款呢!不知有没有统计,我想自以来的新富出自的大约也不在少数。
名牌大学之为名牌是靠出巨富呢,还是靠学术水平?如果一位教师课堂上所有的学生都以此为高山仰止的目标,虽不能至,亦当望之,也就是人人都心中奔发财,那课还能上得下去吗?这是极而言之。
不过近年来正巧出现这一特殊现象,给师生造成一种导向也是事实,恐怕不一定有助于学术繁荣。社会需要各种人才,优秀的大学培养各类优秀人才,其中也可能有人做了,有人经商致富,但其他的道还宽广得很。特别是文科,真正的目标应该是出大儒。
最后,谈一点国际交流。最初是留美预备学校,与美国的渊源较深。以后是国际学术交流重镇之一,除了历史原因,还有现实原因,自然与美国交流最多。当然美国经费来源最充足,高科技也最先进,这是可以理解的。但是作为文科而言,文化的源头还在欧洲,底蕴最厚,美国的人文学科也来自欧洲。就是在今天,文、史、哲方面的前沿也不在美国。
现在,我国一提起人文社会科学就与思想库(智库)等同起来,这与美国的影响有关。但是美国的思想库涉及领域甚广,其多面对,不一定面对,而且不同派别和观点争鸣不断,此消彼长,这又是我国学不来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