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玉里秋葵

※发布时间:2018-7-16 17:38:06   ※发布作者:habao   ※出自何处: 

  杰里米陪太太回台北娘家,他说好多年不回去了,莫莉舍不得走,他无聊,干脆独自飞来玩两天。在伦敦戴立克家里认识他们,多少年前了,杰里米刚读完剑桥,刚跟莫莉结婚,在一家印度贸易行做事,很年轻,很健谈,语言天分高,中国话法国话意大利话都顺畅,跟着印度老板做生意听说印度话也懂了。莫莉不一样,很文静的女孩子,读法律,嫁给杰里米情愿不做事,躲在家里当主妇。我跟她谈话都说闽南话,杰里米一句听不懂,瞪大眼睛告诉我说迟早学会。不久他真的会说些莫莉说惯的闽南话,破破碎碎远不如他的普通话说得好。奇怪,杰里米最爱中国古玉也最懂中国古玉,只收肖生玉雕,貔貅好几个,老虎野猪牛羊骏马骆驼鸡鸭灵蛇兔子蟾蜍他都有,莫莉说杰里米的书房是杰里米的万牲园,像那本Dr Newtons Zoo。《牛顿万牲园》封面上印了“玉辟邪”三个中国字,收集牛顿生前集藏的中国肖生玉雕,是展览会的一本图录。牛顿全名Dr Isaac Newton,跟英国那位物理学家数学家天文学家同名同姓,听说早年在卫生部门做过事,居港期间专收中国肖生玉雕。杰里米说他跟牛顿不一样,家里那些肖生玉雕一大半是父亲传给他的,一小半是他在伦敦在在收的,早年不难找,伦敦老字号古玩店尤其多。戴立克喜欢那件春秋虎形玉佩,扁扁平平一块老虎玉雕,玉色灰白,带些水银沁,老虎伏卧,头微昂,眼睛是小圆孔,四足屈蹲,卷尾高翘,虎背琢扉棱。杰里米说中国古代工艺书上看到过一张虎形玉佩照片,跟他那件很像,不记得是中国哪一家博物馆的藏品,只记得书上说虎形玉佩是避邪的灵物也是的象征。他说他最喜欢玉雕老虎,好的难找,少年时代放暑假父亲来做生意带了他来,他天天一个人逛古董店找老虎,一只都找不到。我家那只带红丝的玉虎他说是明代极品,打锣打鼓找不到第二只,这回飞来,一到我家呷一口茶急着要我找出老虎给他摸一摸。十多年不见了,杰里米老成了,微胖了,头顶秃得发亮,说前列腺刚开过刀,心脏也修过,遵医嘱玩玩古玉调养身心,也避避邪。旧一代中国人那套他全懂,全信,小时候家里中国保姆教的。他说他这趟带了十多件肖生玉雕到台北配锦盒,台北锦盒做得精致,一个星期全配齐了,连莫莉都说好看。“中国女人穿中国旗袍才动人,”他说,“中国文玩装中国锦盒才般配。”杰里米称赞我家古玉锦盒做得漂亮,可惜零零碎碎散在几个木箱里,迟早会疏忽,会遗漏,会丢失。他说他不介意帮着我全找出来先集中放进一个大箱子,来日有空慢慢整理。我懒,最怕找东西,太费神了。我的门生庞荔几乎都记得哪件玉器我搁哪个箱子里。今年复活节假期她点算过一下,一批精美的一件一件核对账簿,稽考断代,注明著录,编写细目。这样烦琐的差事我没有精力应付。庞荔绾起长发卷起衣袖忙了两个下午才整理出一小半藏品,我不忍心看她这样操劳。“够了,改天有空再慢慢做下去,不急。”我说。庞荔从来用功,早岁感情生活遭受巨变之后发愤学好英文,跟一位英国老太太埋头苦读读了十多年,英国文学从不懂到深懂,英文书报从陌生到熟悉,那位英国老太太告诉我说庞荔是她最了不起的学生。文玩字画她偏爱古玉,集藏那么些年,苦读那么些年,她的知识她的经验可以开坛收徒了。上世纪七十年代一年夏天庞荔到伦敦看我,维多利亚与艾伯特博物馆正好有个中国历代玉器特展,东方陶瓷学会主办,英国文康部门协办,规模不小,展品精美。我带她去看了一遍,翌日我上班她又去看了一遍,回前夕再看第三遍,一本展览图录满满记了笔记。她在展览会上结识一位收藏中国古玉的英国银行经理,经理带她喝咖啡吃点心,开了一张书单列出一堆出版的古玉专书,说是文字资料未必精准,藏品图片值得参考。庞荔在书店里找到几本。我带她又逛了好几家又找到了几本。剩下的几本我打电话问杰里米,他说他都有,外头买不到了。那天晚上杰里米拿书来给庞荔看,庞荔说插图太好了,更想要。我只好找老威尔逊帮忙。老先生不愧是书海老水手,两三天工夫找齐了。我带庞荔去取书,老威尔逊看她长得标致书钱算得格外便宜,还找出大英博物馆战前印制的几张馆藏中国古玉明信片送给庞荔。那天晚上我请老威尔逊和杰里米夫妇跟庞荔吃饭答谢他们,饭后杰里米开车带我们到他寓所看古玉。庞荔说杰里米珍藏的肖生玉雕果然了不起,博物馆档次的精品多,真稀世。老威尔逊住得远先走了。杰里米一边喝白兰地一边告诉我们说,他父亲早岁在做情报工作,经常出差到中国到东南亚,认识人多,门也多,爱玩古玉,到处搜罗,凑泊陆续买到不少上好的玉雕,大件的晚年转手卖掉不少,小件肖生玉雕都归他,老翡翠最值钱,老先生小小家当大半是这样聚的宝。那天深宵回家上庞荔想起老威尔逊笑杰里米不像英国佬像意大利佬:“难怪,那么健谈,那么率真,一个!”杰里米这趟来去匆匆,庞荔不在,到南洋出差去了,我接通电话让杰里米跟她聊两句,她告诉杰里米说下星期她会去一趟台北,希望台北见。庞荔是杰里米和莫莉那一代人,在他们眼里,我和戴立克是前辈,上下楼梯不忘搀扶一下,怕我们不小心踩错梯阶摔一交:戴立克说人生走到这一程,那是张恨水的《啼笑因缘》了。杰里米的中文日常对话好得很,写读不行。戴立克才是科班出身,张恨水小说是他的论文题目,《春明外史》《金粉世家》《啼笑因缘》《似水流年》《五子登科》《胭脂泪》《夜深沉》熟得不得了。他说张恨水的非小说《山窗小品》好极了,《水浒人物论赞》译成英文是相当新颖的文学。写论文那几年《我的写作生涯》几乎翻烂了,材料真多。庞荔爱听戴立克讲张恨水,说她做小姑娘那年月申石初老师要她读张恨水,一本接一本读遍了。申先生好几次对我说张恨水文字地道,极可贵,练中文不可不读。申家珍藏一幅张恨水的字,很少见,不知道流散到哪里去了。中国书法杰里米不懂。花卉国画他喜欢,蔬果鱼虫翎毛都中意,小幅收了好几幅。他家书房挂了两幅扇页,清代画家画博古,画古器物古书架和多宝格,摆饰还画了一些古玉器,莫莉说杰里米最珍惜这两幅老画,是莫莉父亲送给他的,老丈人知道西洋女婿喜爱古玉找出旧藏小画逗他开心。画人是谁我不记得了,只记得两幅扇页中间挂张熊小小一幅杏花,纵逸古媚,意态,也是老丈人给的。张熊字子祥,号鸳湖老人,嘉兴人,清代著名画家,在湖州经营文玩字画,识力过人,跟大书法家何绍基十分相得。同治光绪年间张熊定居上海,卖画为业,画名更隆,和朱熊朱梦泉、任熊任渭长合称“沪上三熊”。上世纪六十年代我收过张熊一幅花卉,不久拿去跟沈茵舅舅交换竹秘阁。那时候我们都爱玩秘阁,集藏不少,竹子最多,紫檀黄花梨鸡翅木也有一些,新近在嘉木堂补得一件清代乌木做的,乌亮典雅,圆了心愿。秘阁刻张熊画的梅花,题“吟到梅花字亦香”,署“子祥写”,猜想是印诗笺的小品,画好字好刻得也好,入了品的案头清玩,来断非等闲。梅花是老国花,我偏爱,娉娉婷婷直似月亮门里旧闺秀,诗词丹青竹木牙角一涉梅花我忍不住都倾心,朋友笑我是老,,我认了。杰里米这趟回老丈人不在了,丈母娘把家里张大千一幅梅花给了他,他带来给我看,真漂亮。梅花画得越疏落越荒寒越见逸趣,张大千溥心畬最讲究,笔下寒梅都那么淡,那么静,那么满,那么傲。杰里米慢慢也懂了中国文人画这层襟怀。他说古玉其实也如此,求的是细疏,是清精,不是繁复不是密美,像他行囊里那块汉代琀玉,色如秋葵,运刀利索,早年坊间可遇也可求,痴爱古玉的人都爱盘玩,盘功一深,亦温亦润,不忍分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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